MO忘了

专注巍澜,不接受催更

《盼青山》

  

  

  

(一)

在疗养院里,要说最受欢迎的人是赵云澜,肯定不会有人提出反对意见。

他风趣幽默,能说会道,还特别地善解人意,哪怕是不怎么偏爱他的工作人员,也无法否认他的魅力。

——虽然他已经是一只脚踏进棺材里的老头子了。

这家疗养院专门为参加过抗战的孤寡老人服务,主体建筑保留了部分上个世纪的风格,因为院长说现代发展日新月异,他怕老同志们找不到回家的路。

赵云澜当时受邀为疗养院取名字,他想了想,提笔写下“盼青山”三个字。

盼青山如旧。

盼故魂归来。

 

(二)

赵云澜出生于富贵人家,年少无愁无忧,可惜后来战火四起,父母亲长通通死在敌人尖刀子弹之下,他变卖家产参了军,可能是孤家寡人胆气足,他落了一身病,丢了两根手指,在枪林弹雨中活了下来。

建国之后,赵云澜没有选择安稳的生活,而是加入国家的特殊队伍,天南地北地到处奔波,几乎没有长久歇息的时候,哪怕到了八十多岁,依旧担任着顾问的名头,坚持在文职的岗位上。

他这一生波澜壮阔,活成一本活的历史书,无数人在他身边来了又去,无数人想要让他停留,他笑着说谢谢,又笑着摇了头。

有人问:“赵云澜啊赵云澜,你就不想要一个家吗?”

赵云澜道:“脚下踩的都是故土,放眼看去都是家乡,只要这里是祖国,哪里不是家呢?”

那人想说这不一样,但仔细一想,又觉得对赵云澜来说的确并无不同。

与他共事的祝红女士等了好多年,终究是等不下去了。

祝红也问:“你去了那么多地方,见了那么多人,你到底在找什么呢?”

赵云澜有点惊讶,“没有,我没在找什么,你为什么会这么想?”

祝红哀伤地垂下眼眉,“你好像永远不会爱人,是学不会爱,还是心里有了人?”

赵云澜微怔,如实道:“我没有遇到这么一个人,让我觉得心里很踏实。”

祝红苦笑,转身离开了。

不是学不会,只是人不对,她早该明白这个道理的。

 

(三)

九十岁那年,赵云澜终于在众人的苦劝下离开工作岗位,住进了盼青山疗养院,享受晚来的退休生活。

他没什么不适应的,天天端着茶缸四处溜达,撩撩小姑娘,逗逗小伙子,连看门的狗子都被他骚扰了无数遍,生无可恋地躺平任撸。

战争为他带来了太多的后遗症,工作的时候还能撑着一口气,歇下来之后就开始抗议,好在赵云澜足够配合,该吃药就吃药,该打针就打针,身体稍微好转,就嚷嚷着要出去旅游。

院长十分头痛,“您老人家跑了一辈子,还没看腻吗?”

赵云澜理直气壮,“工作和旅游能是一回事么?”

院长又说:“外面人山人海的,磕着碰着怎么办?”

赵云澜故作伤心,“可我这老胳膊老腿的,再不走走就没机会了。”

此言一出,院长就扛不住了,不得不松口让工作人员带他去转转。

赵云澜这一转就把东南西北转了个遍,他爬了长城,逛了草原,看了大海,还在布达拉宫前面合了影,当时工作人员都被高原反应干趴下了,只有他笑眯眯地拄着拐杖出了门。

工作人员佩服不已,问他有什么适应环境的秘诀。

赵云澜老神在在地道:“以前在这里抓过几次贼,他们在前面跑,我在后头一边吸氧一边追,差点儿追过了边境线,追着追着就习惯了。”

工作人员模仿不来,苦哈哈地继续在酒店里趴窝,还劝他多休息。

赵云澜摇头,“不休息了。”

山河已平,君见白头,再不看就来不及了。

 

(四)

赵云澜每年能出去的机会不多,大部分时间还是呆在盼青山。

正好附近有个烈士陵园,他的无数战友在这里长眠,天气好的时候,赵云澜就会去那边走走,有时候擦擦石碑,有时候絮叨闲聊,更多的是沉默地坐在那里,听风吹过树林的声音。

有人偷偷地问:“赵老,你觉得孤独吗?”

“怎么会呢?”赵云澜道,“他们一直在我身边。”

他很擅长讲故事,疗养院里的老老少少都喜欢缠着他听过去的那些事,赵云澜顺势聊起了曾经的战友,历历往事如数家珍。

“老拐是个天生的瘸子,走路一拐一拐,小时候叫小拐,长大后就成了老拐,我一开始不愿意收他,怕敌人打上门了,他还没跑出半里远。老拐他爹死得早,他娘出门砍个柴,就被路过的鬼子带走了,他扛着镰刀跟着我的队伍跑,想跟着我们去找他娘,其实大家都知道找不着了……后来,老拐死在了一颗梨树下,临死前说他娘喜欢给他炖梨汤,可是梨花刚开,我找不到梨,摘了一朵梨花放在他嘴里。老拐咬着花,到死都没闭眼,还是我硬生生给他合上的。”

“黄阿牛长得很高,力气特别大,经常抢着扛炮弹,恨不得睡觉都抱着不放。他喜欢文工团的一个姑娘,那姑娘叫英妹,一双手特别好看,黄阿牛心心念念着送她一个银镯子,就当是娶她的聘礼。可惜我还没喝上他们的喜酒,黄阿牛就被炮弹打死了,英妹的手也被人剁了,我找不回她的手,只好在骨灰坛里放了一只银镯子,免得他们忘了还欠着我一杯喜酒。”

“文嫂是我们团的炊事兵,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,只知道大家都喊她文嫂,她最会做粗面馒头,一个馒头比拳头还大,我们揣着去打仗,饿了咬一口,一个顶一天,实在缺粮的时候,文嫂就把馒头放在锅里拿水煮,一人一碗也能管饱。后来鬼子打了过来,炊事班撤退的时候丢了一袋馒头,文嫂偷偷跑回去拿,被鬼子一枪打死了,他们还嫌弃她的馒头,扔在地里裹了血和泥,鬼子养的狗都不愿意去吃……”

有个工作人员很有心,把这些往事整理成册,又征得赵云澜的同意,开了一个微博,用新时代的方式记录曾经的历史。

很多人在微博上留言,又哭又笑又感慨,工作人员就把这些评论念给赵云澜听。

赵云澜听得仔细,然后问:“你可以不注销这个微博吗?”

工作人员立刻道:“不会的,我会一直留着它。”

“谢谢,”赵云澜道,“我希望有人能一直记得他们……哪怕一个也好。”

 

(五)

赵云澜身上有太多的故事,有人问他最无法忘怀的时刻是什么。

赵云澜说:“第一次差点死掉的时候。”

他刚参军的头一年,就被阎罗王叫去转了一圈,他在战场上和战友们失散,被逼进了大山里,又饿又累又受伤,半死不活地躲在山洞中,等着黑白无常来点名。

他没吃食没子弹,伤口还发了炎,半是昏迷半是睡,醒了就抓把树叶往肚子里塞。

“然后呢?”众人追问。

赵云澜道:“然后就被人救了。”

“什么人?”

“做好事不留名的大好人吧。”

赵云澜在昏昏沉沉中熬了很多天,熬到连自己都放弃了,突然有个黑衣服的年轻男人出现在山洞里,给他喂了水,喂了药,留下一堆洋鬼子才吃得起的罐头,随即悄然无声地消失了。

赵云澜靠着那些罐头撑了下来,可他不知道那个人是谁,也没和对方说过话,甚至没看清恩人的模样,当时天地那么大,狼烟那么急,人一走远就是一辈子再不相见,他又怎么能找得到人呢?

“战乱结束后,您找过他么?”

“找过,”赵云澜说,“再也找不到了。”

 

(六)

盼青山所在的市里来了一个知名的话剧团,巡回表演一出关于抗战的话剧,邀请疗养院里的老人们过去观看。

众人应邀前去,赵云澜也在其中,他坐在第一排,看到不少年轻人不情不愿地进来,结果看到一半就陆续传来了低低的泣音。

血与火,生与死,比什么都要来得震撼。

表演结束后,主持人特意把在场的老人们介绍给现场观众,还把赵云澜请上了台,聊聊对这出话剧的感言。

赵云澜很会说话,导致现场气氛空前热烈,主持人忍不住加了个短暂的提问环节。

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问道:“有人说我们不应该宣扬仇恨,学会原谅比学会憎恨更难,但是好过一直活在历史里,您会怎么看待这种说法?”

赵云澜沉默了很久,就在主持人以为他会用幽默的话语打圆场时,他对着话筒开了口:

“我还没死,我不原谅。”

舞台的灯光很白,照亮了头发花白的他。

他挺直着脊梁骨,慢慢地走下了台。

带着他的伤痛。

带着他的仇恨。

带着万万千咆哮的幽魂。

 

(七)

九十八岁的时候,赵云澜已经不能出门旅游了,只能呆在盼青山里晒太阳。

闲着无聊的时候,他就为自己的后事做打算,本来想的是海葬,让自己的骨灰随着海洋四处漂流,没几天后就改了口,说是要把骨灰留下来。

“是想留在陵园里陪您的战友吗?”工作人员问。

“没,就是想留个念想。”赵云澜道。

工作人员困惑,“什么?”

赵云澜说:“如果有人来看我,好歹不会看个寂寞。”

工作人员听罢,又是伤感又是哭笑不得。

赵云澜的身体很硬朗,大家都没觉得这个计划用得上,谁知突然有一天,他走路摔了一跤,把自己摔进了急救室。

年纪大了摔不得,赵云澜这回在床上躺了三个月,费尽口舌也没能说服护工带他溜出去玩一圈。

可能是躺久了心情不好,某天午睡,赵云澜做了个噩梦,醒来后就盯着天花板发呆。

护工有点着急,“赵老,您怎么了?”

“梦见我年轻的时候了,”赵云澜呢喃,“一睁眼才发现时间已经走得那么远了。”

护工耐心地在听,“是啊,好多年了。”

赵云澜的声音很小很轻,“但那些日子又好像近在眼前,我一闭上眼,耳边就是铺天盖地的炮声和枪声,周围都是血,血好多啊,多到这山河都装不下了……”

护工想安慰他,可是一张口,眼泪刷拉就掉了下来。

 

(八)

经过这一遭,赵云澜的精神头差了很多,素来笔直的脊背变得有些佝偻了。

不过他的眼神还是很亮,仿佛燃着一把火,那火从未熄灭。

众人很担心他,生怕一个错眼就错过了最后一眼,赵云澜的身体倒是比想象中好,一天一天熬了过来。

有人觉得很奇怪,想不明白他因什么而坚持,他无儿无女无所牵挂,本应没有盼头的人生,却比任何有牵挂的人要来得长久。

也有人觉得他有不曾了结的心愿,旁敲侧击地试图帮他。

赵云澜并不忌讳和人谈论自己的生死,“我没有什么心愿,可能是阎王爷不乐意见到我。”

“那就太好了,”工作人员说,“我还想参加您的百岁寿宴呢。”

赵云澜眯着眼睛,望向那碧蓝的天空。

一百年啊,就这么倏忽而过了……

 

(九)

赵云澜熬过了他的百岁诞辰。

他不肯让人大肆操办,他的朋友、学生和下属们便轮流来看他。

赵云澜的记忆力不太好了,偶尔会认错人,有一次抓着一个黑衣服的年轻人不愿意撒手,对方苦兮兮地陪着他,赵云澜盯着这张脸看了半天,才发现这是某个老友的孙子。

来的人太多了,盼青山难得这么热闹,赵云澜被闹烦了,放话让他们都别有事没事跑过来,这才让疗养院恢复了往日的清净。

医生劝他多卧床休息,赵云澜不愿意听,时常待在靠近大门的花园里,一边晒太阳一边用手机听戏曲。

护工盯着他看了好久,忽然问:“赵老,您是在等什么人吗?”

赵云澜想了很久,“我不知道,就是觉得应该等一等。”

护工只好道:“如果您想起来了,就告诉我一声。”

赵云澜道:“也许我什么都没有等。”

护工几乎被他绕晕了。

赵云澜叹了口气,“算了,还是再等等吧。”

他在花园里睡了过去,护工起身跑回室内,想给他找一张厚毯子。

周围没有其他人了,鸟儿都不再出声,手机里的戏曲咿咿呀呀还在唱,穿着黑色衣衫的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花园里。

男人沿着平坦的小路走来,停在了躺椅的前方,漆黑的眼眸倒映着对方白发的模样。

赵云澜原本睡得很沉,此时却似有所感般地醒了过来,男人给他盖了一张柔软的毛毯,温顺地蹲在他面前。

赵云澜半睁半闭着眼,“是新来的么?”

男人摇了摇头,又点了点头。

赵云澜没有费心去猜他的意思,“我太老了,眼神不好,都看不清你的样子了。”

男人的嗓音清冷,又藏着温柔的痕迹:“没关系,你一点都不老。”

赵云澜竭力注视着他,“谢谢你来盼青山。”

青山如旧。

人如旧。

男人握住他的指尖,将额头贴在他的手背上,虔诚如朝圣者,“冷么?”

“有点冷,”赵云澜微微眯着眼,“你见过我吗?”

“见过。”

那时,山河未平,君仍少年。

“我有些困了,”赵云澜便笑了,“下次再见吧。”

男人说:“再见。”

他们平静地告别。

如同一场寻常的离别。

 

(十)

护工匆匆抱着厚毯子回来,却听到花园里有飞鸟在哀鸣,没电的手机停止了播放戏曲,赵云澜安静地躺在那里。

四周没有人,唯独多了一张陌生的毛毯,他陷在暖呼呼的绒毛里,嘴角微微翘起。

护工走过去,小声地唤他。

他没再醒来了。

只留下一段长长的历史。

  
  

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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咳,不是故意连发两刀,只是没有灵感的时候忍不住刀一刀自己…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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