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巍澜之固化记》
法律是一个带有许多大厅、房间、凹角、拐角的大厦，在同一时间里想用一盏探照灯照亮每一间房间、凹角和拐角是极为困难的，尤其当技术知识和经验受到局限的情况下，照明系统不适当或至少不完备时，情形就更是如此了
——博登海默《法理学》
（一）
这是一个地处偏远的镇子。
赵云澜是追着地星嫌疑人过来的。
这个地星人十分狡猾，赵云澜带来的几个实习生都受伤了，只剩下小蒋跟着他抓人。
好不容易把人抓到了，放在警局里暂时羁押，赵云澜让小蒋去医院看看实习生们，然后他联系楚恕之和郭长城过来接人，怕他们找不到路，就去了镇子口等人。
结果沈巍亲自过来了，一下车就拉着他仔细查看。
赵云澜下意识道：“没受伤……”
沈巍掀开对方的袖子，肩膀处的淤青让他一下子皱起了眉。
赵云澜的声音戛然而止，片刻后才干咳着道：“可能是不小心撞到了……”
他身上被撞伤了几处，沈巍无奈地把他抓上车，一同去了医院。
（二）
赵云澜的伤口不严重，医生开了两瓶药酒就把他们打发了。
赵云澜道：“我就说嘛，我这个人皮糙肉厚，一点小伤……”
沈巍不悦道：“小伤也不能疏忽。”
他一沉下脸还挺吓人的，赵云澜摸摸鼻子，不敢说话了。
实习生们也多是皮肉伤，他们算着时间差不多了，就打算去科室那边找人，谁知等众人都汇合了，也没看到小蒋的踪影。
赵云澜正打算打电话找人，警局那边就来电话了，说小蒋在他们那边，让他们过来领人。
赵云澜：“？”
他们不是来抓人的么，这傻子怎么把自己弄进去了？
（三）
小蒋是因为打架斗殴被抓走的。
沈巍和赵云澜赶过去，正好碰上了小蒋一瘸一拐走出来，脸上还挂着一个巴掌印。
赵云澜纳了闷了，“你跟谁打架了？”
旁边扶着他的民警无可奈何地道：“都是误会……”
小蒋吭哧吭哧解释道：“我在路上碰到一个男的在打一个女人，周围人都说他们是两口子，经常打架，让我别管。”
赵云澜秒懂，“然后你管了？”
“嗯，我把那男的摁住了。”
“见义勇为，值得嘉……”
“然后那女的扇了我一巴掌，不让我打她老公。”
“……”
“他们两口子联手打我，我只好把他们捆起来，路人就报警了。”
“……”
沈巍和赵云澜面面相觑。
（四）
民警解释了几句，众人这才得知这对夫妻家中的家暴问题十分严重，丈夫三天两头打他老婆，闹得四邻八方不得安宁。
小蒋很郁闷，“为什么不抓他？”
民警苦笑，“抓，怎么不抓？”
有时候打得太厉害了，就有邻居或路人报警，民警们刚把人抓了，准备关个几天进行一下思想教育，结果他老婆就蹲在警局门口撒泼打滚，骂他们乱抓人，让他们把她老公放出来。
久而久之，民警们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，也就是这次伤到的是外人，他们才能干脆利落地把这两口子一起拘留了。
“街道办那边上门过好几次，劝他老婆离婚，但她愣是不肯，我们总不能抓着他们去民政局吧？”民警摇头叹气道。
小蒋忍不住道：“要是法律强制把他抓起来关个十年八年就好了。”
民警斜睨他，“关起来？你信不信他老婆敢拿绳子吊死在那里，或者喊媒体来控诉我们乱抓人？”
小蒋：“……”
（五）
小蒋见义勇为被打伤了，赵云澜让他去医院看看伤势，回头找那两口子要医药费。
小蒋没在意，“小伤，算了。”
父母都被拘留，民警只能通知这两口子的儿子来办手续。
他们的儿子还是个高中生，穿着校服，但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气，步履沉重，脸色冷淡，像是毫不意外自己父母被请来喝茶了。
他办完手续就走到小蒋面前，对他深深鞠了一躬，“对不起，我替我父母道歉。”
“没关系。”小蒋道，不经意间看到他的校卡上写着“黄松”这个名字。
松者多傲骨，但这个孩子把腰弯得很深，一点儿都看不出傲骨在哪里。
（六）
此时他们正坐在休息室里，小蒋自食其力给自己上药。
他的武力值不低，但不会对普通人轻易动手，反而吃了不少亏。
赵云澜对此很无语，让他滚回龙城就加训。
黄松还在等民警办完手续，见状就犹豫着走过来，小声道：“我帮你吧……”
小蒋便把药给了黄松。
黄松处理伤口的手法居然很娴熟，小蒋本来有点奇怪，但一想到他父亲家暴的习惯，就没开口问了。
黄松忽然低声道：“对不起。”
小蒋说：“你道过歉了。”
黄松扯了扯嘴角，艰难地笑了一下，“你是个好人，但你没必要管他们，真的。”
小蒋蹙起眉头，“打人是不对的，恃强凌弱就更不对了。”
男人打女人也好，女人打男人也罢，这不是性别的问题，恃强凌弱本身就是不正确的。
黄松沉默片刻，“他们自己不觉得这是不对的。”
“什么？”
“我爸妈也好，亲戚邻居也罢，他们都觉得打老婆是很正常的事情。”
小蒋生活在一个美满的家庭里，完全不能理解这样的想法，难免露出困惑的表情。
沈巍倒是若有所思道：“有些地方重男轻女，有些地方家暴成灾，家暴对象不分性别，但对于生活在当地的人来说，他们习惯了这样的风俗，法律和道德并不能完全约束和制裁他们。”
“从古至今，人们都有个习惯，那就是闲人莫管家务事，古代要断家事，先问宗族，再问官府，”赵云澜打了个呵欠，眉带几分嘲讽，“哪怕到了今天，一旦出现家暴，夫妻不会轻易用法律手段，子女不会轻易大义灭亲，街坊邻居不会轻易插手，如果立法说要判十年八年，舆论大方向肯定是拼命鼓掌，但有时候吧……最反对严刑的人，恐怕就是被家暴的人。”
（七）
小蒋听得目瞪口呆，“还能这样？”
黄松突然道：“为什么不能？”
小蒋低头看他。
“其实他们总是在打架，在我还小的时候就一直打，我觉得我妈很可怜，但没人帮帮她，”黄松的目光变得有点虚无，“第一次警察过来劝解，就是我报的警。”
众人没吭声。
即使只是三言两语，他们也能听出黄松语气中的决绝。
“我是希望可以结束这样的生活的，”黄松盯着自己沾着药酒的手，“但我妈硬是拿着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威胁警察离开，不让他们带他走，然后拎起木棍打了我一顿。”
小蒋一脸惊愕。
沈巍和赵云澜了然。
“她说，我是个不孝子，想要逼死她，”黄松若有若无地笑了笑，这笑容看起来更像是在哭，“哪怕我爸打她，她也不肯把我爸送进牢里，她觉得那是她这一辈子的依靠，我劝过她离婚，她又扇了我一巴掌，说世界上哪有儿女劝父母离婚的，我亲戚也过来劝她忍一忍，说孩子都这么大了，离婚太丢人，我爸又不会打死她……其实她宁可死在我爸手里，也不愿意走。”
“为什么？”小蒋情不自禁问。
回答的人是赵云澜：“因为她没想过。”
“哪怕她生活得那么痛苦？”
“她习惯了，”赵云澜的面色淡淡的，看起来竟是有些冷漠，“再痛苦都好，习惯了之后就可以适应，但打破习惯是需要勇气的，走向未知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。”
“我带她离开过这个镇子，离我爸远点，”黄松道，“刚走了一个星期，她就回来了，她说她不喜欢外面的生活，她没有学历，没有能力，也不知道怎么在外面生活，年轻人能做到的事情对她来说太困难了……在家还能种种菜卖卖菜，不愁吃喝，对于我妈来说，这就是她唯一能选择的生活。”
小蒋很难过，“难道你们就一直这样吗？”
黄松苍白一笑，“等我工作了，也许就能把他们分开，如果做不到……那就算了。”
小蒋愣住。
“也许有一天，我会接到一个电话，说我爸打死了我妈，或者是我妈一怒之下杀了我爸……”黄松自嘲道，“谁知道呢，儿女也好，法律也罢，没人能拯救他们。”
（八）
赵云澜他们开车回龙城的时候，看到黄松走在路上。
他的面容还那么年轻，脊背却微微弯着，像是饱经风霜的老人，踩着夜幕蹒跚前行。
车子从他身边经过，又慢慢将他甩在身后。
小蒋从后视镜里看着黄松越来越小的身影，小声道：“赵处，真的帮不了他们吗？”
“怎么帮？”赵云澜反问，“摁去民政局离婚？抓进去关十年八年，让黄松背个罪犯儿子的名声，让他妈大闹天宫？还是强制隔离，找个人专门看着他爸，不让他爸接近他妈？”
小蒋很困惑，“所以我们只能干看着？”
“至少现在想不到很好的办法，”赵云澜如实道，“可以立法，但要怎么立，怎么让人接受，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；可以改变人心，但是人的思维在一定程度上是固化的，想要改变可能需要好几代人的努力，一百年三代人，都不足够第三代忘掉第一代的教育和经验；环境也是固化的，打破环境的人显得特立独行，要有一群特立独行又敢于牺牲的人才能扭转环境；就算有了法律有了好的环境，你还是解决不了个别人士的想法，谁都知道杀人是不对的，可还是会出现命案……只要有人，就会有争端。”
小蒋摸摸自己还留着巴掌印的脸，有点丧气，“那社会岂不是永远不会变好？”
赵云澜挑眉，“也不是没有变好……”
小蒋抬头看他。
赵云澜沉声道：“至少还有你这样的人站出来，说这是不对的。”
社会是一条船，不是一个人划桨就能通往光明的未来，有了一个，才会有第二个，有了一万人，才会有十万人，大多数人都这么想的时候，很多东西才会有所变化，因为不是法律改变了社会，而是人创造法律来改变了社会。
归根到底不过是——
人心所向，方有变幻。
（九）
龙城。
实习生们把捣乱的地星人关在特调处里。
小蒋很自觉地跑去训练室加训，结果被赵云澜揪了回来。
“先回去睡觉，睡饱了再来训练！”赵云澜没好气道。
小蒋很感动，“赵处你真好~”
赵云澜：“……闭嘴吧。”
不然你第二箱跌打酒也要用完了！
小蒋显然没有领会到自家领导的好心，又道：“赵处，如果我想改变一些事情，我该怎么办？”
赵云澜随口道：“先改变你自己。”
小蒋迟疑，“如果我的能力不够呢？”
赵云澜道：“那就做好你自己。”
小蒋微怔，“可是……”
“如果你做不好你自己，你是说服不了别人的，”赵云澜道，“一个把自己过得稀里糊涂的人，怎么解决别人的烦恼？”
小蒋有点难过，“我想改变很多事情。”
赵云澜收回漫不经心的表情，眼神复杂地看着他。
小蒋深吸了口气，像是想把看到黄松一家人的憋屈咽下去，笃定道：“我会去改变我不愿意看到的悲剧。”
赵云澜笑了，“你知道么，小蒋？飞蛾会扑火，人也会的。”
小蒋茫然地看他。
“心怀光明之人，总能得人追随，希望在心，就能让一部分人也看到光，愿意走向光的方向，至于走到最后的结果是什么，扑火焚心还是柳暗花明，没有人能够控制……”赵云澜揉了揉他的后脑勺，“俯仰不愧天地，褒贬自有春秋，小蒋，你只要做好你自己就足够了。”
小蒋点头，忽然用力地抱了他一下，“赵处，谢谢你！”
赵云澜：“……”
兴奋的小蒋撒着欢儿就跑了。
徒留下赵云澜石化在当场，和刚好出来找他的沈巍面面相觑。
他的腰还有救吗？
急，在线等。
（十）
“亲爱的，家暴是不对的。”
“……我没有。”
“床上也算。”
“……”
（十一）
“赵处你怎么还没来上班？我想继续跟你讨论昨天那个做自己的问题！”
“……你去找沈教授讨论吧。”
“啊？”
“记得多跟他科普一下恃强凌弱是不对滴！”
“哦。”
半天之后——
“赵处……”
“科普完了~？”
“不，我还没来得及开口……”
“那你一早上在干嘛？？”
“沈教授给我讲了一遍婚姻法，还普及了一夫一妻制的历史来源和现状。”
“？”
“所以我现在准备去挂个脑科。”
“……他揍你了？”
“我觉得我听懂了沈教授的课，但红姐说我没听懂，其他人也说我没听懂，所以我在怀疑我的智商有点问题。”
“……”
沈巍到底对这可怜孩子做了什么？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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跟最近的新闻没关系，是很久以前想要写的一个故事。
我只表达思想，不负责说服谁，也不负责代表谁，更不寻求绝对的理解和赞同。
愿每个人都能学会表达，并找到愿意倾听的人，然后做想要的自己，哪怕只有一点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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